雨过天晴

本人博爱党,杂食党

[帝二世]After Long Silence (fin)

蜜華:

[帝二世]After Long Silence


 


0.


时钟塔。


子夜时分,伦敦特有的潮湿雾气开始弥漫于时钟塔拥有悠久历史记忆的角角落落。时逢冬季,连虫鸣也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四周一片寂寥,正是即便走廊上有一两只幽灵飘过也不会使人太过惊讶的时刻。


然而此时,拥有众多诸如“天惠教授”、“Master V”、“大笨钟☆伦敦明星”之类的称号——讲师·贵族‧埃尔梅罗二世阁下——本名韦伯‧维尔维特的男人房间里,正不断传出不合时宜的——电子游戏激战正酣的声音。不,或许对于这位兴趣爱好是日本制游戏的教授来说,这才是最适宜叼着雪茄与机器苦战的时刻也说不定。


房间里拉着可以完全抵御寒气的厚重双层窗帘,就连楼下那古老的煤气路灯所散发出的昏黄光亮也一同被阻隔在窗外。此刻室内仅有的光亮便是来自于不断闪烁着游戏画面的电视屏幕。所以当整个房间突然陷入一片的黑暗时,叼着雪茄的讲师捏着游戏手柄,愣了那么几秒后忍不住啧了一下嘴,fu*k!现在可是眼看着就要通关了的时刻啊。


负气地丢下手柄,二世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站起身,凭借自己对于屋内摆设的记忆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看了看被雾霾所笼罩的室外。


跳闸?皱着眉头感觉身边的魔术波动,看起来更像是什么魔术事故吧,真是的,三更半夜不睡觉,现在这些学生都是以替时钟塔制造麻烦为己任吗?二世一头倒在自己床上,准确地抬手将雪茄掐灭在床头充当烟灰缸的杯子里。


作为魔术协会本部的时钟塔有着很强的自我防御机制,从楼下匆匆跑过的脚步声来看,突发事故应急小组的同事已经开始行动了。


可是半夜小组的效率总是不高呢,二世在心里抱怨着,一个晚上全白费了。用手背盖住眼睛,想到自己没有存档的游戏,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睡会觉吧。


感觉着手背压在眼睛上的凉意,四周流动不定的魔术波动以及黑夜的静谧,韦伯‧维尔维特渐渐掉入了意识深处。


 


1.


有很多年,他一直梦到那片海。


虽然只是一段偷来的记忆,不,或许应该说是连记忆也称不上的幻象,却就此牢固地印刻在他的意识之中,成为了一种比魔术刻印更为深刻的烙印。


无论他此后遍访过多少光阴遗迹,无论他接受过多少人的帮助,帮助过多少人,无论他是否重回过冬木旧地,更无论他觉得离开自己十九岁时的岁月已有多远多久,这些感觉都没有能够将他带离那片海。甚至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注视着那片海的自己还是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模样,那片无尽的蔚蓝曾经是征服王的理想征途,现在却成为他梦境的终点,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面朝这片蔚蓝,一次又一次倾听着海浪击打上岸的声音,然后一次又一次从梦境中独自醒来。


 


只是那一日,在韦伯‧维尔维特地梦境中并没有那片海。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结了冰的苍白湖面,湖对面荒凉的山谷,和再远处向着天际无限延绵的灰色山脉。


 


或许,这并不是梦。韦伯感觉着身边和他睡着前所差无几的魔术波动,有些恼怒于自己可能被牵扯进了魔术事故这个可能性里。


半夜组的人就不能更快一点嘛?坏脾气的教授跺了跺脚,他身上甚至只有一件宅T。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了。


 


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里是整片山谷的腹地,四面环山,看来正值冬季,天色渐晚,放眼望去,色素稀缺一般的灰色连绵,冻结的湖面和枯树林显出一派颓败之气。


这里……还是现世吗?沿着湖走了几步,尝试召唤自己的使魔,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二世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不管是不是现世,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先找到可以保暖的东西,天色眼看着就要黑了,如果不先想办法保住体温的话,那么无论是在哪里,他都只有冻死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只是,正当韦伯准备绕进树林看看有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时,远处响起了一阵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从声音的重叠上可以判断出对方人数不少,但是前进的速度并不快。想来不是急着赶路的马队,只是性质很难判断。直接暴露在这未知世界的人——尤其还不止一个人——面前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韦伯只能飞快地躲进了树林的阴影里把自己藏好,结果在没有观察地势的情况下,一蹲下身便被冬天里坚硬的矮灌木丛扎得龇牙咧嘴。不禁又跺了跺脚,比了句脏话的口型。


 


就在魔术师动手折断四周的树枝时,马队慢慢地靠近了湖的边缘,可以听见有女人们嬉笑的声音,男人们则好像已经喝高了一般大声唱着韦伯完全听不懂的小调。领头人在湖边停了马,四下张望了一番,冲后面的人群喊了句什么,就算听不懂,韦伯也明白他们这是准备要在湖边扎营。


虽然是看起来颇为无害的一群人,但是他们的打扮却叫时钟塔的魔术师感到了一阵头痛。


无论男女都穿着灰褐色的粗毛毡斗篷,在男人们的斗篷下面偶尔会因为动作的幅度而露出挂在腰间的武器,有短刀亦有长剑。他们的鞋子看起来是皮革缝合而成,却绝对没有现代的款式,女人们则或多或少都戴着风格粗犷的饰品。


魔术师忍不住扶了下额头。自己到底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啊。


 


太阳渐渐西沉,灰色山脉的边际落尽最后一抹霞光。人们点起了篝火,将整个山谷笼上了一层橙色的光芒。魔术师躲在树林里细细观察着这一队人马,人数中女性占了三分之一的比例,如果是商队的话,就显得少许多了一些。围在火堆旁喝酒的男性虽然大多带着武器,年纪很轻,但是凶神恶煞的并没有几个。看起来并非是非常具有攻击性的团体。虽然这群人下马后并没有着手准备过夜的帐篷这一点让他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和自己快要被冻死的现状相比,他还是下了先从树林里走出去的决定。


可是就在韦伯准备站起身时,肩头却忽然一重,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回了地上。他惊愕地想要回头,却被从身后伸来的手捂住了嘴,随即感觉到有一个高大的阴影覆盖在了他的头顶之上。


 


我觉得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有个声音凑在魔术师耳边轻声说道。


 


感觉到对方靠近自己的温度,韦伯的后背僵直了起来。捂住他嘴的手有着一股长期接触金属而留下的味道,一种很接近血的气味。


躲在树丛里的两个人都静止了那么一会,意识到对方限制自己的行动并非出于第一,魔术师这才深吸一口气去抬头打量对方。


 


那是,从来没有期待过的再会。


 


2.


23岁时,韦伯在埃及住了一个多月。他搭当地人的车进入沙漠,顺着盖塔拉洼地,一路西行,前往绿洲锡瓦。那是埃及西部沙漠最为古老的一条通路,途中没有任何景点,有的只是几千年来不曾更替的荒芜。


27岁时,韦伯试图一个人穿越“通往安善的锁钥”。法赫利恩河谷地势险峻,崎岖山路延绵。夜晚,他借宿在游牧族的帐篷内,听他们用当地土语讲述二千年多年前,曾有一万五千人在此地连夜急行,前往帕尔萨的传奇。(注1)


33岁时,韦伯攀爬上兴都库什山陡峭的坡道,任山间狂风吹舞起他的长袍。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站上这座山的最高峰,应该就能看见世界的尽头。


 


这些年,他不断旅行,走过许多人迹罕至之处,爬过很多被列为禁区的山峰。在那些破败荒凉之中寻找二千多年前的种种。只是越是前行,越是碰触那些残垣断壁,心下便越是明了自己所妄图追寻的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一段距离。


就好像曾经,伊斯坎达尔在跋山涉水到达兴都库什山之前,并已经明了山的那一边并没有他的Oceanus。


 


他们的征途仍旧漫长。荣耀尽在彼岸。


 


 


而现下,那些迎风站立在古代遗迹中所感受到的自豪与孤独正在急速地离他远去,就连四周的寒冷,远处的人群也迅速地开始变得渺小。他的世界在一瞬之间只剩下了身后那个身形巨大的男人和满溢于心间无从描述的不真实感。


 


似乎是感觉到了韦伯的僵硬,身后的人思考了几秒,试探性地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见韦伯并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便慢慢地移动到了魔术师的身侧。


笼罩住他整个左侧光亮的黑影与迅速失温的后背将韦伯重新拉回了现实。寒冷与几十步开外的喧闹声重又出现在他的感官之中。


 


不要靠近那些人比较好。身边的庞大黑影又一次出声警告道。将他的视线引回了树丛外的那群人身上。


 


山谷中的太阳已然落下,月亮不见踪迹。在湖边升起了篝火的人们并没有开始准备帐篷,而是成群结队地开始进入这片树林。


 


两个人的视线跟着人群转向黑暗的树林内。韦伯在转过身时,膝盖碰到了身旁人毛毡斗篷内的剑,咔哒一声。月光在此时从云层中漏出些许,从他的角度抬头可以看见对方的侧脸。那是曾经,他最常仰望对方的角度。雕刻一般的五官,不知道是因为现下的光线还是二十年来反复揣摩记忆中对方的容貌所产生的偏差,总觉得与当年相比,眼前的这个人是显得如此……年轻?!


 


……!


已经成长到可以用手长脚长来形容的魔术师突然跳起身来,在准备大叫之前被对方又一次用手快准狠地捂住了嘴,随后被拉回了灌木丛中。


对方用一种“你想害死我们两个人吗”的眼神看着韦伯。有风吹过,月光更多地被从云层中抛洒下来,这让韦伯得以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看清对方的样貌。他猛地用力拉开对方的手。


 


你不是……伊斯坎达尔?!


 


对方因为他的话皱了下眉头,似乎在权衡什么,身体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魔术师在同一时间伸手制止了对方想要拔剑的动作。


感觉到面前这个衣着奇特又单薄的人按在自己手背上冰凉的手指触感,似乎是出于无奈,又似乎是对面前的情景感到有趣,被提问的人又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我就是伊斯坎达尔。


 


可是……怎么可能呢?得到了答案的韦伯突然不理解起来。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自己一直在追寻其脚步的人,明明可以感受到面前这位便是他曾经发誓效忠过的王者,却又不得不对这个事实抱有疑惑的矛盾使魔术师感到有些烦躁与不耐。


太过于年轻了,还有自称…简直就好像是……?!


虽然诧异于自己的想象,韦伯还是迅速地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些是什么人?


听完问题的伊斯坎达尔突然笑起来。眼前这个异国人知道他的身份,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看他一身与季候不符的衣着,简直就好像是突然被丢到了这里一样。分明是应该提防的人,对方那种带有某种压抑情绪的语气与与之相反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却又让他不由得觉得有趣,非常有趣!于是他第二次回答了对方显然有些失礼的问题。


 


这里是伊利里亚的吕克尼提斯。那些是当地人。


 


伊利里亚……


魔术师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名,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片湖。突然就很想计算一下一个人一生中遇见两次奇迹的几率究竟是有多高。


 


 


3.


曾经被他的王评价为无可救药的笨蛋。时至今日,已经被人尊称为阁下的魔术师也常如此自省。


他这个笨蛋偷了导师的圣遗物不远万里跑去东方小国参加不明真意的战争。


他这个笨蛋一夜长大,荒废学业四处旅行。花费数年整理导师失散的秘术研究。阅徒无数,最终却跨不过一个四阶级。


他这个笨蛋一个人打了二十年游戏,长高了三十公分,年近四十,才逐渐学会不再时常回忆往昔。


他的无可救药是对于自身的了解与面对事物的执着。他计划用一生完成一个使命。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在那片海前向他的王宣告,自己有幸。不辱王命。


 


所以对于今时今日的埃尔梅罗二世来说,眼下的现实显然是在状况之外。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王,与其说是他人生的夙愿,倒不如说是奢望来得更为贴切。更何况,他现在是如此糟糕的一副样子。所以与其说是得愿以偿,心下更多的却是忐忑与不安。


 


!


额头上突然一下钝痛。这次韦伯在伊斯坎达尔出手之前,自己先伸手捂住了嘴。身体却因为惯性向后一倾,跌坐在了地上。


居然被弹额头了。他以一种简直不能相信的眼神看向对面的巨汉。


伊斯坎达尔则似乎并没有对于自己的举动感到有丝毫不恰当的地方。他向着魔术师的方向探过身。


 


正揉着额头的韦伯感受到对方视线的压力。迫不得已抬头与之对视。那的确是一双太过年轻的眼睛,还没有写进太多的霸业与伤痕。这让韦伯突然清醒的接受了自己遇见的这个是货真价实的伊斯坎达尔,而并非英灵或者仅仅是他的一个梦的现实。


如果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的答案的话,那么是否该轮到我提问了呢?对方显然不知道他到底是经过了怎么样的一个心路历程,而仅仅是觉得自己也有得到想要答案的权利。


 


诶!等等!等等!韦伯伸手制止了对方益发靠近的庞大身躯。思考了几秒。


那个,虽然很抱歉,不过关于我是谁,从哪里来,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三点无可奉告。


 


哈?!无可奉告?伊斯坎达尔重复了一遍韦伯的话。借助着月光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异国人。那头长发以及长相实在很难宣告他是哪国人。从身型来看作为军人只能是中等偏下,白色的衣服上更是有着从没见过的奇怪的纹饰。


啊!巨大的男人幡然醒悟一般敲击了下自己的掌心。难道你是那个……,接近祭司的那种,诶,用你们的话,叫做什么来着?……秘术师?


诧异于这个答案的贴近性以及伊斯坎达尔对于这种身份的接受度,韦伯一脸“你怎么知道”的神情瞪视着对方。


接受到这种近乎默认的眼神,伊斯坎达尔忍不住笑起来。有趣!实在是有趣!既然是这样,那就没办法啦。说完,他猛地拍了下膝盖站起身来。


紧接着魔术师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阻隔了他的视线。是一块布料。用手飞快地把它拉下来,看见伊斯坎达尔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些微的光,他意识到,那是之前对方身上的毛毡斗篷。


 


那么无论是从哪里来的秘术师,也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现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面对着伊斯坎达尔这句劝慰更胜于警告的话,韦伯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4.


战争。


魔术师对于战争的理解,绝不会是面前这幅场景。


树林深处,不,魔术师已经无法判断现在这里究竟是否还是树林的某一处,或许他早已踏进了异界而不自知。眼前的景象让他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身为时钟塔讲师,且对自身阅读量有着相当自负。二世自认为对于邪神崇拜有着十足的了解,但是在这样的时代居然可以看见如此规模的降神仪式还是在他的内心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生长于森林深处常年不见天日的巨大树木,树枝互相缠绕,交织成一片细密的黑暗。黑暗之下,以两块巨大岩石为中心,被人为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布满了篝火堆,通过火焰产生的跳跃光亮,可以看见地上用红色的鲜血画着一个粗糙却不乏严谨的召唤阵。阵内有无数男女正在交媾。这些律动着的人们所失去的不仅仅是遮体的衣服,似乎连理智也一并被剥夺般进入了魔障。


仔细辨认的话,在召唤阵中的活物除却人之外,还有数之不尽的蛇类。它们缓慢地爬行过画成阵符的鲜血印记,将自身染红,又爬过那些正沉溺于原始欲望中的男人与女人。四周的火堆将这一切的事物都映照在了阵中的两块岩石壁上。起伏不定的影子就好像在黑暗中挣扎欲出的活物。阵中的一切渐渐开始变得界限混淆,人与动物,生灵与物体,死者的鲜血与活人的肉体在黑暗中渐渐孕育出了现世的腥风血雨。


 


由降神仪式所带动的魔术波动使四周的空气为之凝固,韦伯感到胸口一阵窒闷,看着身边的伊斯坎达尔并不为之所动的样子,他想这应该是他自身附带有另一种魔术波动的关系。于是向后退开了两步。


伊斯坎达尔感觉到他的动作,回头看他,虽然魔术本身对他没有影响,看到如此场景也还是让这位作风豪放的马其顿人皱起了眉头。


……虽然规模已经不小了,但是想要以这样的代价召唤出神灵还是太过于天真了一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韦伯对眼前的仪式作出了第一个正面评价。


噢?伊斯坎达尔歪了下头,那就是,会失败的意思?


无论是神还是魔,这一类的东西都是不会轻易回应召唤的,不,其实要他们回应也并不难,但是那代价必须是施术者自身的牺牲与召唤。韦伯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只有在达成某种契约关系之后,召唤才会被响应。这是法则。而这场召唤的主阵之人至今都不敢现身阵中,又凭什么期望可以获得回应?


那,那些又是什么?马其顿人指了指在他们谈话间隙开始不断从阵中冒出来的黑色液体问道。


那是……夹杂在异界与现世之间的恶意。积聚太多的话,倒是容易引来不祥之物,对此地地气也会有影响。


那有办法制止嘛?


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出施术者,再从内破坏那个阵符。


 


伊斯坎达尔不由得又看了看身后这个冷静分析着形势的异国人。刚才自己要他离开,这个人却只是将自己整个裹进了灰色斗篷里,好像突然从某处庙宇中走出来的希腊祭司一般向他微微躬身行礼,随即说道。


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够帮上忙,但是唯有掉头离开这件事我是做不到的,所以请允许我跟随您。前往您即将奔赴的那个战场。


 


并非从未被人宣誓效忠过,恰恰与之相反,作为马其顿最强骑兵——枪尖队的指挥官,伊斯坎达尔自从出生便几乎拥有全天下的效忠。但是眼前这个才见面不过十几分钟的异国人,却让他感觉如此不可思议。那个人的所有举动都好像在宣告,维系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只是现在的十几分钟,而应该是一段更为长久的时间。这是一种以他自身所不能理解的感觉,几乎要迫使他问出“我们可曾在别处见过?”如此唐突的问题。但是对于答案他分明最是心知肚明。于是最终他所能的也只是转过身默认了对方的跟随。


只是却没有想到,这个人对于如何可以击败眼前这幅光怪陆离会有着如此的了解。原本,光是因为他对于这种邪术的了解,就足已显得可疑,就是被认作为对方的同伙也为过。但是即便如此却仍旧生不出半分怀疑来的情形让伊斯坎达尔不禁反问自己,是因为提出要跟随自己时对方那丝毫不掺杂任何迟疑的眼神嘛?


 


感觉到伊斯坎达尔突然的沉默,整张脸都埋在斗篷兜帽内的魔术师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你有什么打算?


啊?马其顿人似乎突然被点醒一般低了下头,随即用手抓了抓头,爽朗地笑起来,那还用问嘛?自然是——


 


突然的停顿。


 


在伊斯坎达尔的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魔术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身后,箭矢破空而来的响动。


 


5.


是偷袭。


 


韦伯只能看清楚伊斯坎达尔的剑自他眼前闪过,再往后便是对方一个箭步向前反手将他护在身后的宽阔肩背。


斩落那支暗箭后,伊斯坎达尔即刻顺着箭射来的方向追击而去。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大意,韦伯马上使用魔术强化了自己的视力。他看见伊斯坎达尔追去的方向并没有逃走的敌人,树林里假设着几台木制弓弩机括。真正的敌人在……


 


伊斯坎达尔!小心你的身后!


 


几分之一秒的间隙,伊斯坎达尔剑风一转,将手中的马其顿钝剑以一种不可挡之势横扫向偷袭者的身体。温热的液体随即飞溅到随后跟来的魔术师的斗篷上。


 


看来是个斥候。伊斯坎达尔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已经成为了尸首的敌人。又抬头看了看四周,才转向似乎对于这突如其来血腥场面略微有些不适应的异国人。……你怎么看?


 


……


这片树林里放置了许多机括,留守的斥候却只有这一个人。对于这种秘密仪式来说,在暗处设置如此多数量的机括本身就显得很奇怪。好像一早就知道会有人来破坏一样。但是从事先就设想了会有敌人这一点来看,留守的斥候未免又太少了一些。无论从哪一方面想都显得太过于不自然。


韦伯沉默了一会,才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并没有做出总结,而只是盯着眼前的伊斯坎达尔。


马其顿人在他的注视下,笑了笑,站起身,将剑收回剑鞘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替魔法师下了结论。


是……想要我的命吗?


你是一个人来的?你的枪尖队呢?韦伯有些不安地问道。


伊斯坎达尔似乎对于自己的安危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反倒是拍了拍韦伯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凑到他面前,……秘术师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听出对方口中揶揄的意味,坏脾气的魔术师忍住想要骂脏话的冲动,哭笑不得地别过脸去,习惯性地想要去摸雪茄,口袋里却只有几粒之前上课时剩下的魔术胶囊。


 


我们原本约定在刚才和你遇见的地方会合。至于至今还未出现的理由嘛,应该是被什么人或者事阻拦了吧。没有继续逗弄眼前人的意思,伊斯坎达尔朝他们来的方向望了望,自顾自地回答道。


要怎么样的一支队伍才能阻拦下阿尔盖阿徳斯十六芒星(注2)的护卫队呢?相对于当事人的沉稳,韦伯的内心却越发忐忑起来,忍不住又一次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吕克尼提斯湖?


伊利里亚人与我结盟。伊斯坎达尔的回答相当简单明了。他们希望我们可以帮忙铲除这个地区的黑暗。


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扛着剑的巨汉面对这个问题少有的表现出了迟疑,他搔了搔自己的下巴,似乎有些尴尬,……也确实是有些为情势所逼。


听见情势所逼这四个字。魔术师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对于面前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他自是明了伊斯坎达尔是为怎样的情势所逼。突然有些懊恼于为什么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魔术道具的习惯,那样的话,自己可以帮上的忙,或许还会更多一些吧?


喂喂!马其顿人猛地拍了下魔术师的后背,干嘛突然哭丧起脸来,难道以你对我的了解,还担心我会丧命于此不成嘛?


韦伯被拍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被伊斯坎达尔拖起胳膊向前走去。走吧,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是回去那里看看情况吧。


 


 


于是待到他们回到先前的地点,树林空地上的召唤阵内,之前在阵中那些男男女女已经少去了大半。不断从两块岩石壁上流出的黑色液体聚集在了一起向着阵中心涌动挣扎,阵内的魔术波动变得激烈而无序。在中心越积越高的液体渐渐趋于粘稠,露出了具有意识的形态。恶的意识魔的形态。不断涌出的黑色持续加长着那东西的身躯,在它扁平的头部,裂开一条狭长的缝隙,好像有生命一般开开合合着,可以从中窥见一股腥红。


那是一条没有眼睛的黑色巨蛇。承载着这片土地上所有恶意的怪物。


看着眼前情势的突变,魔术师和马其顿人不由得同时面色严峻起来。


 


 


那一日,最先响起的是箭矢破空而出的啸鸣声。几十支绑有火种的箭分散于树林黑暗的上空,好似黑夜中突然亮起的几点星光。


韦伯站在树林的至高点,开始咏唱起对于火神的赞歌。


那几颗即将落下的微弱星光,在熄灭的瞬间,突然迸发出了燎原之势。地面上因为异象而抬头仰望的人们不由惊声呼叫起来,他们看见冥府之门在召唤阵的上方打开,被黑暗笼罩数千年的树林上空瞬间亮得刺眼。鲜红的火舌缠绕上密不可分的树枝,使它们分崩离析,将它们燃烧殆尽。火焰在黑暗中蔓延成为一片海。


而在那片火海之中,有一名巨神手持重剑乘风而降。伊斯坎达尔从火焰中毫发无伤地跳入鲜红的召唤阵中,挥舞起剑,一击斩下了阵中正冲他吐着红信子的黑色蛇头。


 


 


二十年前,冬木市外固有结界之内的那片沙漠曾替韦伯带来过无可比拟的震撼。那是一种19岁的他所不能理解的天地壮阔。亦是此后许多年间,他所循迹而行的征途。


那是征服王伊斯坎达尔所遵循的王道——王者不孤。


而对于跟随着伊斯坎达尔奔赴战场,并就此告别了自己少年时代的魔术师来说,如果被问及对于什么事情感到心有不甘的话,那或许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王孤身赴死这件事吧。


 


所以,这一次,韦伯·维尔维特觉得,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的王孤军奋战。


 


 


6.


由虚无所孕育出的黑色盲蛇,在被斩下头部后,很快便从身体的其他部分长出了新的替代品。鲜血一般的红信子扫过闪躲不及的伊斯坎达尔的手臂,那触感就好像被钢刀切过肢体一般。马其顿人的臂膀上,即刻便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忽略了自己受伤的事实,拿着剑的战士反手一挥之前的斩击后粘附在剑身上的黑色物质,随即便发动起了第二次攻击。


只是那怪物虽然有着生物的形态,内在却是混沌一片。无论被斩去多少次的头颅,都会即刻在别处复原。马其顿人所做的任何一次努力,都好像是在攻击着一片黑雾般,没有任何成效。


 


但是即便如此,这一次次的徒劳无功,也没有打击到马其顿人想要胜利的意志。


 


在跳入召唤阵之前,伊斯坎达尔便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消耗战。


这种好像进入了伊利亚特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战斗场景,让他从未有过的斗志高昂。在他面前的,是绝对劣势。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神秘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未知数。这种自己一手掌握着命运却又前途未卜的挑战,在马其顿人宽阔的胸膛中点燃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兴奋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时,跟随父亲所进行的人生初次的狩猎。彼时虽然尚且年幼,但是他并不惧怕那些凶猛的野兽。甚至在内心深处,他可以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是天生要降伏它们的人,就像他从小便在阅读的那些远古英雄一般。这个世界的存在即是为了等待他的挑战。他天生便是要像这样战斗,越是挥剑向前他体内的战士之血便越是燃烧沸腾。然后,总有一日,他会像战胜这些猛兽这些怪物一般征服更多的东西——民众,土地,国家,世界。他会像他的父亲菲利普王所说的那样创造远比马其顿庞大的帝国(注3),所以在达成这些之前,迎接他的都只会是胜利。


啊啊啊啊————!大吼一声,伊斯坎达尔第无数次地举起自己手里的剑。


因为这些对于他来说,是既定的命运,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使其改变,在死亡到来之前都不会有所改变!


 


 


终于在数不清的连续攻击之后,始终在不断重生的蛇头出现了与之前不同的特征。在它那黑色扁平的三角头部中央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缝隙。


这一异变在分处战场两侧的伊斯坎达尔和韦伯同时露出了笑容。马其顿人随即后退了半步,挥了一下自己手中已经辨别不出原本颜色的剑身。


 


蛇头上的那条细缝在此后慢慢张开,随即露出的,是一只血红色的蛇眼。


 


此前几乎将树林的穹顶整个燃烧殆尽的火焰,在蛇眼睁开的一瞬间卷土重来。自上而下袭向黑色巨蛇四周,顷刻之间便形成了火焰的包围圈。巨大的火焰屏障烧向天际一般蓬勃,几乎照亮了整个伊利里亚的夜空。感觉到危险的黑蛇想要利用庞大的身躯冲出包围圈,火焰之中却好像有着一堵无形的壁垒,将它完全地禁锢于其中,挣脱不能。


 


这条蛇是召唤失败的产物。但是对于它本身的魔术供给已经完成。光是破坏地上的召唤阵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而且它是虚无中的实体,任何武器的攻击对它的攻击都将被无效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消耗它的能量,在它能量消耗殆尽后,应该就会自动露出自己的弱点。以我的能力,要使用完全限制它行动的魔术,恐怕撑不了多久,所以胜负可能只在一念之间。


 


伊斯坎达尔的脑海中闪过作战开始前,长发的异国人对他说过的话。从对方的语气中他可以听出一种完全的信任。所以在面对着同样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火焰突然出现一道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时,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借助着身边的岩石,伊斯坎达尔将剑举过头顶,向着巨蛇的独眼挥去。他可以感受到身后火焰因为太过接近皮肤而产生的灼热感,为了确保他不受到黑蛇的正面攻击,火焰的包围圈也正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缩小,却又尽了最大可能避开了与他身体的接触。镶有阿尔盖阿徳斯十六芒星的剑身刺入蛇眼的一瞬间,溅起了大片的黑色液体,火焰甚至替他挡去了大部分的污秽。


 


黑色独眼巨蛇的身躯因为灵核被击破而痛苦地扭曲挣扎着,所有人的耳膜都受到了一种听不见的哀鸣冲击。站在攻击最中心的伊斯坎达尔,因为长时间的持剑而无法将手从剑柄上松开,他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耳内开始出血的疼痛。这种感觉大约持续了十几秒后,终于从被重创的蛇眼开始,巨蛇渐渐石化,随即龟裂。伊斯坎达尔从石缝中拔出自己的剑,借助火焰所产生的热风,先崩塌的石像一步回到地面上。


 


火焰最后的一次蓬勃,在马其顿人身后替他挡下了紧随而来的漫天碎石。随即那片赤红奇迹一般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之前因为战斗而喧嚣一时的树林,失去了一切响动。从召唤阵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见,从烧尽的树林上空,散落下许久不见的月光。在那银色的光亮之下,战胜了黑蛇的巨人转过身,向着他站在另一头的伙伴伸出了握着剑的手,那是昭示着胜利的姿势。


 


 


几乎耗尽了所有力量的韦伯气喘吁吁地看着下方的伊斯坎达尔,此时在他胸口所堆积的,除却胜利后的喜悦,更多的是平静。这片平静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是那面对伊斯坎达尔的笑容刚展露了一半,他便感到自己的胸口处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缺氧一般的痛楚从突然收缩的心脏传至四肢百骸。这种痛苦是由附着在他周身的魔术波动和另一种魔术波动的近距离共振而产生的。刚才在面对着这个召唤阵时也曾有过,只是并没有这次如此强烈。这说明在他的附近,正有人在使用某种耗能庞大的魔术。这条借由自身痛苦而得知的讯息,让韦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面对这场战斗时疏忽了什么。


那就是,这片战场上还有着一名魔术师存在的这个事实。


 


因为不知道对方躲在哪里,启动的又是哪一种魔术。用尽气力凝结住自己最后一点心神,韦伯借助强化这种令自身感觉麻痹的疼痛,而寻找魔术波动最强烈的地方。当意识到,魔术波动的最集中点是伊斯坎达尔的左后方时,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骂了自己一声笨蛋,随即从自己口袋里抓出自己从时钟塔唯一带到这里来的两颗魔术胶囊。在将它们捏碎后丢向伊斯坎达尔的上空,大叫了一声,小心后面!


 


内质是水与空气的胶囊,因为附着在胶囊上的魔术桎梏被打破,而迅速地在半空中凝结成一片薄冰。这原本只是魔术师在上课时用来展现水系魔术的道具,在此时却成为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薄冰成型随即破裂的几秒之间,伊斯坎达尔凭借眼角的残影,将剑挥向了利用风系魔术隐匿了形迹的伊利里亚巫师。对方的身体顺势被撞向了一旁的树干,破布袋一般落到了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巫师不可置信地伸手指向马其顿人的身后。


这…………不……可能。


 


只是当又一次确认了自己胜利的伊斯坎达尔顺着那根手指回头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对方的身影。


 


 


7.


那是一座奇怪的山谷。遮天蔽日的山峰好似被自然之力从中劈开,在视野中硬生生的画出一道白线。穿着红色外套的魔术师走在山路之间,向着唯一的天际前行。时间在此间失去了准则,他时常觉得已经前进了许多,其实距离上一次停下来抽烟的地方不过几步之遥。他也时常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灰色山壁的顶端,再转身,却已是身在了不同的山路之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境。只是这个梦境太过漫长,以至于用尽气力攀爬上最后一块岩石后,他突然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这份清醒。


 


岩石之后,峡谷之外的海岸线,潮水袭上岸后退却。之前只能看到一道缝隙的天空,在此刻铺展开来,海天之际是方才染上一层浅薄光晕的时刻。空气略微湿润,泛着凉意。魔术师站在岩石之上,任由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与外套下摆。


遥远的海岸边,有一队人马与他同时抵达。领头者骑在马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着他的方向望来。


 


魔术师在与对方四目相交之前从梦中醒来。他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平静地睁开眼,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月朗星稀。现世还是夜晚。


之前的战斗好像不存在一般,四周静得出奇。篝火中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引得他转过视线。


在梦中不得与之一见的人此刻正坐在火堆的另一侧翻看着羊皮纸的书卷。韦伯突然就想起似乎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景。他从梦中醒来而对方正在看书。而那居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吗?就连时常处于奇迹之中的魔术师也不禁感叹起了这种好似弹指一挥间的不可思议。


而伊斯坎达尔在这个时候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韦伯对于这名巨汉突然的沉默感到有些不习惯,于是从躺着的地方坐起身。随即便有一个酒囊向他丢来。


 


俄底修斯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受到奥林匹斯众神的帮忙。


在韦伯打开酒囊的时候,听见伊斯坎达尔如此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沉,意外地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他没有接口。


所以刚才被那些火焰所包围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也是神明派来帮助我的人。


这个出乎意料的评价让韦伯猛得呛了一下。马其顿烈酒在他的喉咙口炸开一般,火烧火燎地痛。


看见魔术师的反应,伊斯坎达尔不禁大笑起来,喂喂,我说的话有那么糟糕吗?


这哪里是糟糕不糟糕的问题。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韦伯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酒心想,这简直是种惊吓好吗!?


啊!我想起来了,关于你是谁,从哪里来,以及为什么来这里,都不能说是吗?这可真是让人不能理解的规则呢,只有你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难道不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吗?


面对马其顿人这种近乎于抱怨的口吻,韦伯也不能开口反驳什么,只能又就着酒囊口喝了一口酒。


和伊斯坎达尔坐在一起聊天,是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事实上,在他将对方的圣遗物锁进柜子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做出了至死都不会再相见的觉悟。他会过自己的人生,以不辱征服王臣下之名为目标尽全力活下去。所以现在坐在这片宽广的夜空之下,反而让他显得有些狼狈。之前战斗的时候为了全力以赴而摒弃的无所适从,在此刻的宁静中全部卷土重来。对方是谁,自己是谁,全都成了光阴节点上的悖论。为什么就不能更为正常一些的相遇呢?这样的话,无论是这些年走过的路,还是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间所领悟到的那么一丁点的人生感悟,哪怕是堆满了自己房间游戏软体的名称这种小事,都可以对着这个人畅所欲言。而并非像现在这样,除了喝着沉默的酒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沉默的酒这种东西显然不受善饮的马其顿人欢迎。伊斯坎达尔突然起身坐到韦伯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虽然是不像样的庆功酒,像你这样的一直板着脸,酒的味道会变得很难喝哦。说完从韦伯手里拿过酒囊,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又推回到他手里。酒啊,就要像这样喝,才有味道嘛!说完不禁又一次大声地笑起来。


有些沮丧地想着这好像已经是今晚第二次被对方安慰了呢。韦伯也学着他的样子猛灌了一口烈酒,又一次被呛得龇牙咧嘴,咳个不停。在把酒囊重新递回给伊斯坎达尔的时候,韦伯发现对方的手臂上,在之前战斗中所受的伤,并没有包扎,暗红色口子上的痂还没有结结实。你的伤……


啊,这个啊,只要不裂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顺着他手指的的方向,伊斯坎达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韦伯想了一会,举起手里的酒囊,可以吗?


 


那是战斗结束后,宁静的后半夜。启明星尚未升起。月光柔软地撒在整个山坡上。


伊斯坎达尔没有拒绝伸出自己的胳膊,然后看着那个异国人低下头,认真地替他清理起了伤口。那种轻微谨慎的动作,让他想起先前对方好似不能轻易退让的坚毅眼神。于是在想明白自己这个举动之前,未来幅员辽阔的帝国之主,便伸手将韦伯垂在眼前遮住了侧脸的发丝撩拨到了他的耳后。


魔术师因为这个动作而停顿了片刻。


他听见伊斯坎达尔说,谢谢。


 


这声谢谢,让韦伯突然想起了数年前,他刚整理完《肯尼斯阁下秘术大全》,尚未集结成册时,因为意识到自己虽然解构并且分类了这些秘术,但是凭借自己粗劣的魔术刻印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去实践它们,而变得有些沮丧。这种沮丧在其后逐渐演变为了一种不可压抑的愤怒。一种对于自身的愤怒。而他那从少年时代便易怒易爆的性格也是在那个时期转化为了现在这种成人化的粗话连篇。事实上,那种负面的对于自身实力无法继续前进的不满也是至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可以影响到他行为的情绪。当意识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自己就快要被这种情绪所压垮后,他开始重新踏上旅途。从印度到希腊,从欧洲到亚洲,从沙漠到海边。


 


那次旅行的最后一日。他从伊朗北部城市塞姆南出发,搭车到达米古斯遗址,那时正值春夏交替之际,他到达前方才下过雨。路边的小麦们很有精神地在微风中形成一次次的麦浪。他的面前有着一条当地人用脚走出来的土路,路的尽头是两排白杨,树林之外便是一片广袤的碎石残垣。雨后初霁的湿润空气给他带来了那么一小会的好心情。他跳上一堵矮墙,眺望着这片平原。这里便是伊斯坎达尔在大流士死后下令继续东征的地方。


 


继续向前。


 


那一日蹲在矮墙上的韦伯突然意识到,其实无论此后他是否向前,那都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他的身后没有千军万马。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即便他被淤积在自己胸口的负面情绪所压垮,亦不会有人来对他作出哪怕那么一丝一毫的指责。这个认知让他感受到了几分钟的失落。甚至有那么点想哭。就像,他还是个少年时那样。


但是之后,他很快就从矮墙上跳了起来,向着天空竖起了中指,谁会怕你啊!四阶级算个什么东西!F*CK! F*CK!!F*CK—!!!


 


虽然从现在来看,当时的举动幼稚得就好像小孩子。但是仔细想来的话,那的确是自冬木一战后,他独自面对的第一个人生节点。


 


 


现下,韦伯看着自己正抓着布条缠绕在对上胳膊上的右手。虽然现在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手背上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曾经有过将英灵伊斯坎达尔召唤来现世的三道契约。亦是他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伊斯坎达尔这个人有所联系的证明。他在失去这个证明的二十年后,他再次遇见了他的王。他与他的王并肩作战,在月夜下痛饮,听见他的王对他说,谢谢。


他突然就无比感激起了当时粗暴地向上天反击的自己。无比感激起了终究没有在半路迷失,一个人走到了今时今日的自己。


他突然觉得自己会突然被带来这里,会遇见这个十九岁的伊斯坎达尔,或许并非是因为意外。就像十九岁的他召唤出了征服王的英灵一般。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他注定是要前来,遇见他的王。


那些此前的不安与无所适从,终于在此刻从他的心头被抹去。那些淤积在心间二十年的想念与自己一路走来无人知晓的忐忑,在面对着伊斯坎达尔那声谢谢时,几乎要让他潸然泪下。


 


8.


 


我啊,现在在时钟塔任教哦。别看我这样,可是相当受女生欢迎的哦。虽然和付出相比,总觉得得到的少了一些。但是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无能了。不过……阿契波尔特家的小姐还是那么让人感到头疼。说到头痛,啊,最近还出现了比那位小姐更让人头疼的存在。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冥顽不灵还是蠢。明明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魔术回路,只要努力的话,皇冠阶级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可是他全部的努力,全部的努力都用在那些旁门左道上。实在是让人忍不住觉得他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成笨蛋,明明自己才是天下最蠢最笨的那一个……


 


看着身边突然开始变得滔滔不绝的异国人。有种自己是不是开启了什么奇怪东西的伊斯坎达尔摸了摸下巴,虽然总觉得有些明白这些话可能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且有很大一部分他也听不懂。但是现在应该只要这样听着就可以了吧?如果不能与同伴开怀畅饮放声大笑的话,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马其顿人呢?


 


所以那天的“庆功酒”逐渐演变成了坏脾气讲师抱怨自己弟子的声讨大会。那名弟子的种种“恶行”,让对于很多名词不是很明白的伊斯坎达尔听了都大笑不止。直呼有趣。随即便又引来了魔术师的怨念,哪里有趣,简直可恶。


 


最终,两个人在胡乱的聊天中等到了东方启明星的升起。他们一同起身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望向远方天地之间渐渐露出白色的光。


 


埃尔梅罗二世伸出手遮挡日出时第一抹刺眼强光,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变得半透明起来,不由地在心里笑起来,居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吗?


而伊斯坎达尔此时站在他身前几步之遥,注视着这崭新一日,突然开口问道。


还是…连名字也不能告诉我吗?


韦伯苦笑起来。很抱歉。随即便听见马其顿人叹了口气。


我总觉得,在这日出之后,你就不会再留在这里。这还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哪。


对于伊斯坎达尔这种不知道该称为是诡异的天赋还是其他什么的第六感,魔术师胡乱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最终只能说,那就当成是做了一个梦吧。


 


那梦醒了之后,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嘛?


那是那一天最后一个问题。


 


魔术师想了那么一小会。


……应该是有的吧。


 


在你的未来我的过去。你会以王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会嘲笑我的志向渺小,狭隘,愚蠢至极。会弹我的额头,告诉我世界尽头那片海仍旧是你的目标。会在我用尽令咒后告诉我是朋友这点并不会改变。会在最终接受我尊您为王见证您梦的终焉,用最后的身姿告诉我彼方始有荣光在。


 


所以,在此处,祝愿您,我的王,在日后的漫漫征途中,不会迷失您的方向。愿有朝一日,能够再次与您重逢在那片世界尽头的海洋。


 


于是那一日,在消失之前,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已被人尊称为埃尔梅罗二世阁下的韦伯·维尔维特单腿屈膝,无声地向着他的王行了最后的跪拜礼。


再此后,伊斯坎达尔回头,便只看到自己的披风空落落的堆在了地上。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尾声.


二世意识开始清明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窗外的天已经大亮。即便是拉着窗帘的房间内也笼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光芒。


还不等二世从床上爬起来,房门就被人粗鲁地一把推开。原本想要大叫什么的弗拉特,在接收到自己教授瞪视的目光后,果断地闭上了嘴。


随后跟来的东洋女性轻轻推开挡在门前的埃斯卡尔德斯家长男,在看到二世身上那件宅T后,表情微妙地变化了几秒。诶,昨天晚上有一起很严重的魔术事故,这栋宿舍楼几乎全部受到了影响。有几个人一直无法从睡梦中被唤醒。阿契波尔特小姐说,如果您顽强地从睡梦中醒来,并且还保有您清醒的意志的话,请您马上过去帮忙善后。


如果说,之前还对于这次事故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感激的话,现在埃尔梅罗二世阁下对于这起事故除了F*ckX10之外,已经不会再做出任何评价了。


 


那一日,从梦中成功回来的埃尔梅罗二世穿起外套,跟在自己两名弟子身后走出房间,看了一眼房间深处被自己用魔术和物理上了两道锁的柜子。关上了房门。


 


—THE END—


2012/4/2 是夜


 


 


文内伊斯坎达尔的设定是公元前337-336年逃亡在伊利里亚的那段时期。


二世则是年近四十的三十九岁。


虽然突然变成年下了,但是基于大帝的人设怎么看都不是三十岁的样子,所以在作者脑中十九岁的和大帝和三十岁在外貌上实际上相差无几的。(怎么感觉那么讨打STO


最初是想写二世与大帝的再会面。预定字数是8K,结果为什么最终演变成了1W5的one night in Illyria,那绝对是作者笔力不够的原因_ノ乙(、ン、)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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